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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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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彤乘次日早晨的飛機趕來了。

這種不真實感從昨天見到鄒蕓庭開始,到見到許彤也沒有片刻緩解,像墜入夢裏,許連雅無法控制自主意識離開。

離婚多年的夫妻將在前夫的告別會上“重逢”,這是許連雅想也沒想過的場景。另一方面,許連雅很感激許彤的到來,也不願再去想更多是因為她女兒還是那個跟她有過夫妻之緣的男人。

“店裏忙得過來嗎?”也許顧及許連雅情緒,許彤語調平和了不少,“都說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,又不是不懂路。”

“沒事。”許連雅實際已經暫時關店,“開車方便。”

許連雅幫她拖過行李上了車,想起又問:“醫院那邊……方便麽?”

才來就問歸期未免失禮,許連雅只想攤開了,免得寄予太多希望。

許彤說:“只請了三天假。”

許連雅小聲感嘆一句:“真難得……”

沒想許彤又說:“看情況回去。”

許連雅眼神在她臉上多停了一會,許彤倒是一臉泰然,許連雅說:“好。”

其實母女倆心裏都明白,許彤來這邊不過是給許連雅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安慰與支柱,所有法律上的手續她都幫不上忙。

“打算怎麽辦,你爸的事?”許彤沒有用“後事”,聽著讓人沒那麽滯澀。

“你覺得呢?”許連雅是真拿不準主意。

“他是你爸。”許彤強調。離婚多年的鴻溝橫在那裏,許彤礙於關系不便越界。

猶豫半響,又問:“他這些年都沒個人?”

“沒有。”斟酌了會,“沒有吧。他從來沒給介紹過……還說過要看著我定下來了他才放心……”

“有毛病!”許彤忍不住,“你結不結婚幹他什麽事,還妨礙著他了啊。”

許彤的數落讓許連雅有異樣的心安。以前她聽人說過,人會有兩次死亡,一次是生理上的死亡,一次是從人們記憶中消失。

雷毅以這樣的方式走了,只要還有人記得他,他在許連雅這裏還是鮮活的樣子,不過是出了趟遠門,很久很久沒有回來。

“我想辦個簡單的追悼會就行了,像他這樣的外面應該有不少仇家,我怕太張揚了也不好。”

許彤思忖著嗯一聲,判不準是否讚同。

“墓地……也不太想選……”許連雅口吻鄭重,“空空的什麽也沒有,總覺得不對勁……怪奇怪的。如果實在必要,我就想把老爸帶回以前的家裏,家在哪裏,他就在哪裏。”

許彤又適時嗯一聲。

“我不知道老家那邊風俗在這方面有什麽講究和忌諱……”

許連雅一晚上勉強理出來的計劃,也不知是否會碰壁。其實如若她堅持,也是沒誰能夠攔住她的,無論血緣還是法律上,她都是雷毅最親的人。許連雅爺爺奶奶離世已久,加之雷毅常年在外,老家親戚早已沒聯系。她原本還有一個親大伯,也在九八年抗洪時犧牲了。

許連雅心裏還藏著一個“萬一”。萬一不久之後雷毅就回來了呢。

許彤嘆氣,“什麽講究和忌諱,還不都是人琢磨出來的條條框框。你爸很久以前跟我說過,要是哪天走了,不用給他買地,浪費錢浪費國家土地。”往事牽起中年女人嘴角的一絲無奈,和細細的皺紋重合到了一起,“萬一哪天忘了給他續費,還不給人攆出來了。他就想在家立個牌位,我們住哪,他就住哪。我當時還笑話他想陰魂不散,他說才不是,是守護你們。”

一個“我們”毫無征兆地擊中了許連雅心底柔軟,印象中許彤提起“前夫、女兒和自己”時態度涇渭分明,而此時三人因為往事團聚到了那個“家”中,撩起那段遙遠卻圓滿的記憶。

許連雅想笑又鼻頭發酸,“老爸還有這樣煽情的時候啊。”

把行李安置好,許連雅和許彤一塊到隊裏。

接待她們的是支隊長,也是暫時替雷毅管理大隊的人。許連雅跟著別人叫他楊隊。

男人看上去比雷毅要年輕些,目光在許彤身上停了一下。

許連雅介紹道:“這是我媽。”

男人了然地點頭,又客套幾句。

談及後事處理,楊隊起先官方性地建議正式一些,許連雅堅持一切從簡,花圈挽聯也不要張揚,參與人員限定關系近的就好。

楊隊沒多堅持,最後送別會定在次日下午兩點。

離開大隊,許連雅和許彤驅車前往雷毅的住所,收拾他的東西。

雷毅的住所是典型的單身漢房間,東西少,但好在不亂。

母女分工,許彤收拾衣服,許連雅整理證件。

許彤不時喃喃,“這都穿了幾年了,發白了還留著……”

許連雅也自言自語,一個一個拉抽屜,“藏哪了呢,都找不到……”

許彤問:“不常來啊?”

許連雅說:“只來過一兩次,他來找我比較多。”

許彤說:“也是。”

各自忙活好一會,許彤忽然在背後叫道:“小雅,你過來。”

語氣似含著不應有的輕松。

“怎麽了?”

許連雅湊過去,之間許彤不知從哪翻出一個老舊的木質相框,裏面是她小時候和雷毅在象鼻山的合照。

“還有印象不?”許彤相框遞給她,“你爸唯一一次帶你去旅游,還是你上幼兒園大班的時候,去了四天的桂林。”

年代已久,黴菌朵朵腐蝕了相片邊緣,上面的男人英氣蓬勃,女童還帶著嬰兒肥,兩張燦爛笑臉與背後青翠的象鼻山相映生輝。

許連雅撫摸著那兩只小小的臉,不禁微笑,“上次回家沒找到,原來被帶過來了。”

她也放松地往後面的桌子靠,不想碰倒了一個大紙盒,東西嘩啦啦調出來,嚇得她抱著相框站直了。

大紙盒裏掉出來的東西,讓許連雅和許彤都楞了幾秒。

都是硬盒的中華煙。

許彤離得近,撿起一包,一捏,竟然還是空盒子。

“這東西還留著,沒出息……”

“都是我買給他的……”許連雅哭笑不得。

許彤:“……”

相框放一邊,許連雅一個一個地撿回紙盒裏。

撿著撿著,香煙盒的一角就被水打糊了。

**

追悼會辦得很低調,花圈挽聯看不出身份,相片選的是雷毅房間裏搜出來的,不知道辦什麽證件留下的一寸照,做了放大處理。來客只有十來位,沒有人穿警服,但一個個脊背挺直,看得出穿了比較正式的衣服。

楊隊介紹都是隊裏的同事,有部分有任務趕不回來或聯系不上的暫未到場。

聽到這裏,許連雅眼神頓了一下。

小小的會場盡收眼底,許連雅還是來回看了好幾遍。

許彤拉了拉她手肘,問:“看什麽呢?”

許連雅輕輕搖頭,“沒什麽。”

流程走得也很快。

握手環節許連雅見著了梁正,他今天穿了一件藍色短袖襯衫,一絲不茍的衣領在潤紅的眼睛襯托下,顯出莫名的敬意。

他似乎想叫聲“嫂子”,目光觸及身旁的許彤,只道出了一句沈沈的“節哀”。

追悼會結束後,雷毅的衣物被送往火化。

古樸的木匣子很輕,人死後靈魂是否也是這樣的重量,一直住在裏頭。

許連雅把木匣子交給許彤,讓她在車裏等會,她還有點事。

殯儀館門前有一道長長的樓梯,許連雅果然在那找到了梁正。

“嫂子。”他喊出來。

梁正沒有拄拐杖,腿上套了假肢,穿著長西褲,站在那兒跟常人無異。

他旁邊的鄒蕓庭也許是悲傷掩蓋了其他情緒,聽到這個稱呼並不驚訝。

“我在下面一點等你。”話是跟梁正講的,她緩緩走下樓梯。

許連雅猜不透梁正有什麽要說偏要避開鄒蕓庭,後來想明白,她不過是不想再聽有關雷毅的一切。

“嫂子,你別怪揚哥,他不是不來,而是聯系不上……”梁正防隔墻有耳似的壓低聲,“如果他知道,天上下刀子他都會馬上趕來的。”

“我沒有怪他。”許連雅輕聲說,“你別擔心,我沒有怪他的意思。”

梁正只唔了一聲。

許連雅說:“另外兩個呢,阿揚說我爸當年一共帶了三個人一起過來。”

梁正表情更是擰到一塊。

許連雅自顧點頭,“要是不方便說就算了。”

許連雅沒有怪罪任何人的意思,只是還是有些失望。

“……上頭不讓他們來!”梁正放棄了掙紮,開口道。

許連雅啞然了,想不通裏頭的道道。

“嫂子,我不在隊裏了,能打聽到的也不多。老大出事,這次任務肯定不成功——具體是什麽任務我也不清楚——為了找他出動了不少警力,動靜不少,上頭擔心他身份已經暴露,暫時不讓水姐和郭躍跟他有直接聯系……”梁正盯著許連雅反應,“他們兩個以後還是要繼續跟進那條線的……”

許連雅半是無奈,“是嗎。”

她心裏倒沒多計較,甚至梁正胡謅一個理由她大概也不會反駁。

“嫂子……”梁正口吻忽然鄭重了許多,“你最近也多註意一些。”

“有那麽嚴重嗎?”

梁正以嚴峻的神色回答她。

“謝謝。”許連雅最後說。

六月底下午四點多的陽光勉強稱得上柔和,鄒蕓庭像舍不得這暖和似的,走得很慢。

許連雅和梁正追上了她,鄒蕓庭再錢包裏翻找什麽,許連雅突然喊的一聲,嚇得她錢包掉地上。

許連雅幫她撿起,錢包正好敞開,露出裏面的照片。

鄒蕓庭放棄似的,沒有伸手取回。

許連雅在太陽裏瞇了瞇眼,對梁正說了句“我有點話要跟庭姨說”。

梁正識趣地避開了。

許連雅指腹摩挲了一下那張一寸照,相片上的警察沒有笑,但十分精神。

她將錢包還給鄒蕓庭。

“庭姨,我是不是有機會喊你一聲‘媽媽’?”

每個人身上都有一把鎖,鎖住內心深處的秘密和情緒,一旦開啟,便是洪水開閘,洶湧而來。

許連雅的那把鑰匙是那一盒香煙盒。而鄒蕓庭的,是錢包裏小小的相片,許連雅不小心拾到了,並開了鎖。

一直保持鎮定的鄒蕓庭終於不掩飾地抽泣起來,聲音哽咽:“我們打算等你和阿揚的事定了,就去領證,沒想到……”

許連雅此刻忽然恨她的父親,恨他作這樣無意義又傷人的堅持。

“對不起……”許連雅歉然,“庭姨,我替我爸爸跟你道歉……”

鄒蕓庭拭去眼角的淚,擠出一個笑:“不關你的事,也不怪你爸爸。我們兩個加起來快一百歲的老人了,也不在乎這點事……”

“那不一樣!”

那不一樣。她不能名正言順地站在家屬席,只能以昔日同事身份道幾句哀思。

鄒蕓庭擺手,示意她不必再說。

“你爸爸在我那裏還有點東西,你看要不要……”

許連雅想也不想地搖頭。

鄒蕓庭明了,“那我就留著……好好留著……”

**

機票訂了第二日中午的。

前一晚飯間,許彤漫不經心問起,“你那個男朋友呢?不是說要帶出來見見。”

許彤松了口,本是值得開心的事,這幾天來的種種讓許連雅提不起勁。

“在外地,回不來。”

許彤擡眼,“跟你爸一個大隊的嗎?”

“是。”話題越逼近趙晉揚,許連雅越煩躁。

許彤一直等她的下文,等不到,話題不了了之。

一早,便有人來敲門。

許連雅狐疑片刻,趿著拖鞋幾乎是跑過去。

門一拉開,臉上的期待垮了。

“你怎麽來了?”

許連雅失望的表情和語氣太過明顯,來客也尷尬起來。

“我讓他來的。”許彤在背後說,招呼著何津進門。“你爸知道我來這邊,告訴了何津。他剛好方便送我們去機場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……小銳爸爸。”

許連雅沒再說什麽。

何津自我解嘲,“我來的不太是時候啊。”

許彤笑笑,“哪裏的話。”

一路上都是許彤應付何津,許連雅抱著一個登山背包歪頭茫然看著車窗外,背包裏頭是那個木匣子。

她的悲傷和戾氣伴著沈默一步一步爬向頂峰。

下了飛機,許連雅直接去了以前的家。

許彤心知攔不住,小心翼翼地問:“晚上我過去陪你?”

“不用。”

“……”

語氣太差,許連雅彌補地說:“媽,這兩天你也累了,回去好好休息。我也想一個人呆一會……”

“好。”許彤難得投降般說,“有事打電話。”

又隔了小半年回到這裏,房間重新積了一股黴味。許連雅開窗換氣,又打掃了一番,擺好木匣子,並將那盒香煙盒與相框也擱在電視櫃顯眼的位置。

她後退幾步,坐在沙發上看著這幾樣東西,明明電視沒有開,卻感覺像很多年前一樣,她看電視等她爸爸回來,眼皮漸重……

許連雅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的。

她幾乎從沙發彈跳起來,才發現已經入夜,沒開燈的房間烏漆墨黑,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。

敲門聲沒停。

許連雅沒吱聲,放輕腳步走到門邊。

敲門聲停了。

門沒有貓眼,許連雅屏氣斂神等著離去的腳步聲。

不想一個沙啞又熟悉的男聲直直撞進心裏——

“連雅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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